陆宗达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的语言学家,同时还是一位美食家。下面这篇小文,使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本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应是很古板的语言学家,却很有情趣生活的一面。
我的祖父是训诂学家,终生以研究传统语言学并大力宣传、弘扬这一学科为己任,为复兴发展这一学术做出了很大贡献。他的一生,是革命家兼学问家的
祖父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运动,他读四中的时候练过两年单双杠,是四中的篮球队长,也踢足球,又爱练棍棒。这种对体育的喜好一直保持到了晚年,所以祖父的身手一向很灵活。记得大约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祖父六十多了,还在家中院子里踢毽子,他把毽子一踢踢得老高,然后用头顶、脑门、鼻子、下巴去接,不断变换花样,还用一条腿伸到另一条腿后边掏着踢,把一旁的我都看傻了。那时我家还有几样兵器,一把鬼头刀,一根枣木棒和一柄龙泉剑。祖父还教我练过棍棒。那年他六十岁,为了显示他身体柔软,他双手举棒过头,两手同时向后一翻,棒子就横着到了背后。他还告诉我,武松打虎用的就是这种哨棒。
祖父好昆曲,会百来出,上世纪30年代初他于北大任教时,有段时间寄居于什刹海边的某座寺庙里,为的离北大近,来去方便,同时也是为了与同好此道的朋友们雅集。那时友人们来庙中寻祖父游玩,大家总先在寺庙山门前相聚。这里有一片空地正对着后海湖面,且有几株绿叶遮天的古槐。夏日凉风习习,清荫覆地;冬季枝干虬曲,古意盎然。祖父与友人们吹笛的吹笛,唱曲的唱曲,一曲终了,余音未绝,复腾喧笑,直到灯火阑珊万籁俱静才踏月归去。祖父曾说,有时他一人拿了箫或笛,在星稀月朗的夜晚或细雨迷离的黄昏,独坐在庙门附近或古槐下,面对茫茫烟水,将箫慢慢地吹,其声深远,可达一种幽眇的境界。如果吹笛,其声清越,又自有一种飘逸的妙趣。若值春秋佳日,更是呼朋唤侣,画船载酒,则当是另一番情景。朱家潘先生回首当年时说:“……你爷爷后来干脆在什刹海边上一座庙里租了两间房子,挺宽敞豁亮的,这些喜好昆剧的人常到他那儿聚,你爷爷上台演过几次戏,我都清楚,头一回是给你老祖过生日,在打磨厂福寿堂,演《单刀会》里的‘训子’,他演关公;二回是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演《长生殿》里‘弹词’,他演李龟年,我演李慕。末一次是为庆祝中国大学成立昆剧学会,在吉祥剧院,还是《长生殿》,他还是李龟年,我也还是李慕。”
与友人们吹笛度曲粉墨登场这只是祖父生活乐趣之一,祖父曾跟我说过,他年轻时,一逢下雪,便去公园,泡一壶茶,拿一本书,边看边玩雪景。他又爱看外国电影,那时电影都是无声片,他最爱瞧的就是卓别林的片子。祖父又曾说当年什刹海的北岸,还有个他与朋友常去的地方,即“烤肉宛”。那时虽然只是路边搭的棚子,烤出的肉却滋味极好。旁边就是有个“临河第一楼”牌匾的茶馆,也经营酒菜。每年到了赏荷纳凉的季节,也就到了吃烤肉的时候,祖父等人往往先去“烤肉宛”,效蒙古遗风,围在烤肉的支子旁,将一足踏地,一足踏板凳,一手持长竹箸将肉片在铁支子上翻腾,眼见油烟腾空,耳听肉片作响,肉吃够,一行人复到旁边的茶馆,上楼喝茶,以解油腻并观波光树影。从北窗望去,岸柳成荫,荷花娇艳,水色天光,相映生辉。大家品茗观景,时或出以方才从河沿书画摊肆中所购之图书碑帖玩物,相与鉴赏,辨其真伪,以为良辰美景中之赏心乐事。
说到吃,祖父是有名的美食家,其名声丝毫不逊于他的语言学。学问与美食这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二者,当初却是同一位先生传授,他就是近代国学大师黄侃。祖父曾对我说,他从季刚先生那里学来两个本领,一个是学问,一个是吃喝。
祖父离开我已经18年了,我还常常想起祖父,想起祖父的一生和我见过的那些公开出版的书刊杂志里描写的学者们有很大不同。那些学者们似乎被人“整合”过,给世人的印象是:坐,必危坐;立,必端立;言,必深远;笑,必不苟;神,必冥思;色,必凝重。我知道这其实大多是一番梳妆打扮刻意修饰的效果。可不少学者的门人弟子乃至家属友人都有此“嗜好”,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显其“高”于众人。可惜好多人都往这一条道儿挤,千人一面众口一词,反而没了“效果”。当然我不否认生活中有这样“标准化”的学者。祖父有位极相知的老朋友,古板严苛,一丝不苟,一心向学,无他嗜好。抗战期间日本飞机天上扔炸弹,别人都跑防空洞,他于屋中正襟危坐,手持朱笔圈读《毛诗》,可谓标准学者。但正是他与祖父相知数十年,极力称许祖父的学问,提携祖父的弟子,与祖父在共同的学术追求上合作完成了多项事业。可见每个人既有独立的学术事业,又有独立的生活追求,人生因此而丰富,世界因此而多彩。
祖父的一生是无憾的一生,每个人都可以度过这样的一生,展现他真实的自我,只要他愿意这样做。在这里人物无论大小,事业不分成败,生活没有贫富……
?摘自《乌啼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7月版,定价:30.00元?